(一)大集体时代
我的老家在陕南的大山里,不像西海固的涌泉村那么干涸,很多地方向地下挖两三米深就会有泉水涌出,这可能是它得名“清泉村”的原因吧。我是70年代初出生的,那时候还是人民公社时代,村子叫生产大队。社员们集中在一起劳动,每天出工记工分,然后按工分分粮食。家里壮劳力多的自然分的粮食多一些。父亲因为当过几年兵,后来参加“三线建设”,成了一名工人,家里只有母亲一个人挣工分,所以我们家每年分来的粮食是绝对不够吃的。每年的二三月份,就得靠父亲微薄的工资买返销粮~~玉米,基本上我们天天吃的都是玉米糊糊就酸菜。大人去生产队出工干活,家里就是老大带老二,老二带老三。在我还不会走路的时候,就由大我六岁的大姐带着我,她要出去玩就用一根带子把我绑在背上。有一回,可能是我睡着了,姐姐就把我放在床上,然后她自己去上厕所。农村的厕所,都是挖了一个两米多深的一个四方坑,然后一半盖上石板,上面围起来当猪圈,另一半露天,方便掏粪浇庄稼。大姐上厕所的时候,不知道怎么就掉到厕所里去了,幸亏那次厕所不太满。她在厕所挣扎了好久,直到大人回来才把她拉上来。母亲说如果当时姐姐没有把我放下,那我们可能两个人都淹死在粪坑里了。
等我稍大一些,就和其他孩子一样,提着小篮子跟在干活的大人们后面,捡拾一些遗漏下来的小麦穗,小红薯什么的。集体时代农村最有权的是生产大队的支书,队长等。支书家的有六个孩子,和我们姊妹几个差不多大。所以我们个个都被她们姊妹几个欺负过。有一次不知为了啥事,我被大我一岁的支书家四女儿从两米多高的坎上推下去,当时就背过气去,半天才缓过来。姐姐去把我背会家,还被几个巴结支书的人冷嘲热讽。
父亲有时候休假回家会给我们姊妹带一些小礼物,像红头绳,纱巾,还有转笔刀之类的,那是我们最开心的时刻。平时都穿母亲做的布鞋,一下雨都光着脚。有一回父亲给我买的一双好看的塑料底子鞋,我睡觉时才穿在脚上,不舍得踩地。父亲买的削铅笔的转笔刀,我开心的带到学校去,可是等我上个厕所回来转笔刀就不见了。放学后我就站在离家十几米的小路上,大声的哭,谁来劝我我都不听,一直哭了一个多小时,哭累了,姐姐才背着我去生产队的晒场的周围捡那些掉落的生伢子的豌豆黄豆,然后拿回家炒给我吃,哄我开心。我并不是怕丢了东西挨打,而是舍不得,恨自己丢了那么喜欢的东西。
一方面粮食匮乏,一方面我们又正在长身体,总是感觉吃不够。而隔壁的三叔因为是生长队的保管,家里情况相对好一些。有时候晚上闻到隔壁飘来的香味,我们就会爬到梯子上,从墙缝里偷看,数三娘烙了几张油饼。
(二)盖房子
家里住的房子,是祖辈留下来的,后来父亲他们弟兄4个分家的时候,分到了一间十几平米的小房子和一间偏厦子,我们一家6口就住在这里。随着家里的孩子越来越多,大伯和三叔家都在原址拆了旧房子盖了新房子,我们家的两间小房子就成了危房。每到下暴雨的时候我们全家晚上都要寄宿到别人家里或者住到生产队的房子里。所以盖房子不得不提到议事日程上。那时候家家都缺钱,所以组织了一种互助的形式,差不多十家左右组成一个小团体,每家出20或30元钱,谁家有事就请一次客,把钱凑到一起用,农村叫“请会”。因为叔叔他们已经在原址上盖了房,我们家只有另选宅基地。选宅基地需要写申请,由支书批。母亲因为经常要护着我们不被欺负,所以和支书家关系处的并不好,选宅基地的事总是一拖再拖。后来听大人吵架,才知道是父亲不得已给支书的宝贝儿子买新衣服什么的,走了关系宅基地才批下来。
农村盖房子是土坯墙,这种房子就怕盖到中途下大雨把墙淋坏了。要是下雨就得用草编的帘子把墙盖上。墙打好了还要装上椽子,檩条子,最后在檩条子上盖上瓦片。瓦片也是自己用泥巴做成瓦坯,然后放窑里烧制出来的 。等到房子盖好,家里已一贫如洗了。母亲喂的一头猪长到一百多斤,准备卖了还账,却又出了事。我们住的地方在半山腰,离大同街道市场要走两个小时的山路。要卖猪的话只有请两个壮劳力加上父亲,把猪绑起来用滑杆抬到市场。在抬猪的过程中有一个帮忙的滑了一跤,当时说没事,到第二天时脚踝肿的下不了地了,到医院一检查,说是已经骨折了。他们家也就这一个壮劳力,那家的女人就到我家来哭闹,说要是看不好落了残疾,全家都要我们来养活之类的话。父亲母亲也是逼得莫办法,甚至想出来要是治不好就把大姐给他们家儿子做童养媳这样的馊主意。幸好后来那个人治疗后恢复的还不错,但卖猪的钱还不够治病的花费。这真是雪上加霜啊!
幸好一九八一年十一届三中全会后,实行联产承包责任制,包产到户了。每家每户都分到了土地,全家大小可以齐上阵干农活,总算解决了温饱问题。
单说新房子盖好后没多久,有一天晚上下暴雨,房子后面的土滑坡,形成了小股的泥石流,直接冲到后墙上,厕所也很快被灌满了。偏偏只有9岁的我就和12岁二姐在家。我们就披着塑料纸,提着马灯,在房后挖泥巴,修出一条小沟,好让水流走。雨一直下,我们就一直用锄头挖,还拿盆子把厕所里的水舀了往出倒,以防水倒灌进屋子里。一直干到雨小了才停下来,但浑身都湿透了。这个可怕的夜晚经常会出现在我以后的梦境里挥之不去。后来父亲带着我们搬来一些石头,砌了一道石坎,又栽上竹子才好一些。现在好多农村兴起的“民宿”之内的度假屋,好多朋友都想去住几天,感受一下农村生活的宁静,我却是无论无何提不起兴致的。没经过农村那种恶劣的环境,是体会不到我的惶恐之情的。
(三)缺医少药
也就在那一年,有一天半夜,我突然被叫喊声惊醒,原来是三十才出头的三叔过世了。在当时的农村,生病全靠硬撑,实在不行了才会送医院。前几天三叔是被用滑杆抬去乡里看病的,没想到才几天就病逝了。父母都赶去商量后事了,我和姐姐越想越害怕,也不敢睡觉,就决定穿衣起床赶去找大人。那天夜晚天好黑啊,我们连滚带爬的走在崎岖的小路上,到了三叔家,就着昏黄的煤油灯,我看见堂屋中间的门板上用被单盖着的三叔躯体,四肢瘦的像几根木头杆子。三叔安葬后,父亲有点责备的问我:“你三叔死了,你怎么不哭?你的心怎么这么硬?”我尴尬的无言以对。我知道父亲也许只是为了表达他的悲痛,但他又怎么能理解,我小小的心灵里对死亡的惶惑?那天晚上走过的那一段夜路也会一再的出现在我的梦境中。
当时的农村,谁要是生病了,要么是用一些土单方来治疗,要么就请来神婆“喊魂”。既因为贫穷,也因为无知。离我家不远的一家有个三十多岁的男子冬天下红薯窖捡取红薯时晕倒了,他的媳妇下去救他,结果也出不来了。可怜他们留下一个四五岁的女儿,只能跟着叔叔婶婶一起过。这小女孩还不到十岁的时候,有一次夏天和大人一起去赶集,听说过河时掉到河里淹死了。农村却常常把这归咎于房屋或祖坟风水不好。
而我小时候,也常被好几种病痛折磨。第一种是流鼻血。到了夏天,大太阳一晒,我就会流鼻血,一流就止不住,用干艾蒿叶子揉成一团塞住鼻孔,血就从嘴里往出流。有时候早上睡觉醒来,枕巾都被鼻血湿透了。民间偏方用马齿芡叶子揉出水来喝,用凉水拍额头都不管用,实在不行了母亲才带我去找生产队的“赤脚医生”,打了止血针,再用止血敏倒在棉球上塞住鼻孔才慢慢止住。(后来才知道,这情况属于鼻子里毛细血管破裂,去医院用微波烤一次就可根治。)第二种是过敏。山坡上有好多漆树,长得和椿树很相像,我们农村的孩子,从小就要放牛,找猪菜,寻柴火,满山跑。而我,只要不小心接触了漆树就会过敏,长出满脸小疹子,又疼又痒,脸肿的眼睛都睁不开。这种情况,一颗息斯敏或者打一针抗过敏就好了。可那时,却因为得不到治疗,经常会拖十几天都不见好转。母亲听民间偏方,天天用生菜油拌韭菜给我吃。弄的我好多年都闻不了韭菜的味道。第三种是淋巴结肿大。就是脖子上经常起一些小肿块,很疼,脖子僵硬,按一些老人的说法,是“九子疡”,到最后脖子会烂掉,是无药可治的。(我想他们说的应该是淋巴癌吧)。母亲又是打听来民间偏方,挖一种叫做“狼毒”的草药根,砸烂后和酿酒用过的酒槽子一起给我敷在脖子上。似乎敷贴了好几年,情况也是时好时坏。后来我上初中了,有一次又开始脖子疼,我就去了大同卫校,一位很年轻的医生看了一眼,就轻描淡写的说是有点感冒,给我开了一块多钱的药,一吃就好了。后来才懂得,这就是感冒引起的脖子淋巴应激反应啊!第四,就是咳嗽和哮喘。这也是我们姊妹几个都有的毛病。母亲就想办法找来鸡苦胆,蟾蜍苦胆逼着我们生吞下去。现在想想,这么多的病魔没带走我,还让我长得人高马大的,真真算得上奇迹啊!
(四)我的小学,中学
我的小学名叫长青小学,属村办学校。教室里几道一米高的土墩是我们的课桌,凳子是自己从家里带的。到四五年级的时候,才给土墩上面盖一层活动的砖。同学们常常会为了争夺较平整的砖而打架。给我们班代过课的女老师是民办教师,文化程度不高,以至于好多年我都分不清“禾苗”到底读作“he miao”还是“miao miao”。幸好我从小受哥哥姐姐的影响,不怎么用功成绩也还过得去,顺利的考上了初中。要知道我们一个班十几名学生,考上初中的不过两三个。考不上初中的孩子要么留级,要么早早回家帮大人干农活。有的就算考上了初中也不愿去上,因为初中要到离家十几里的长胜九年制学校上了。每天早上天不亮就起床,在家热一点剩饭吃,然后跑一个多小时山路去上学,到下午三四点放学再跑回家吃第二顿饭。可在我上初中不久,我的小学却出了大事。因为包产到户,人们生活都好起来了,村里准备重建学校。而那个年轻气盛的校长为了省拆旧房子的钱,他在课余的时候喊五年级(当时小学只用上五年)的几名男生和他一起去推墙。结果因为反作用力,墙从上面倒砸过来,校长和三名男生当场死亡,四名学生重伤。比我大两岁,留级在小学的堂哥腿直接被砸断了两截。而那个教过我的女教师也因为惊吓过度,也很快与世长辞了。从小就胆小的我几乎再也不敢到那个学校去了。但是我要去初中上学,小学附近是必经之路。偏偏这时候姐姐转学了,我只能一个人走。特别是冬天早上天亮的迟,我提着小马灯从学校附近走过更是心惊胆战,稍微有一点什么声响都会吓得毛骨悚然,最怕的是路边树上猫头鹰突然的怪叫声。从此,那个学校房前屋后也是我难以醒来的噩梦。
学校还是要盖的。在那个只能靠肩挑手提的年代,家家户户都分配了任务,首先是去乡里的砖厂搬运砖。为了省钱,大姐带着我去搬砖。十八岁的大姐一次可以挑十六块,而十二岁的我用篮子一次只能提四块,山路实在太陡又太远了。平时用一个半小时,搬重物上山要走两个多小时。记得当时我都累哭了。还是大姐把她挑的砖送到目的地,又返回来接我。结实的红砖墙,明亮的玻璃窗教室终于建造起来了。不过几年后,这所村办小学就撤了,学校变成了村部。孩子们只能去乡镇的小学上学,连带家长们都纷纷在学校附近租房或买房,慢慢都搬迁了。
再说说我的初中生活吧!开始每天两趟跑学,到初一下半学期就可以住校了。宿舍是在一间大教室,靠墙用砖和土砌起几道土墩当架子,放上扎好的长竹排,再铺上一些干草就是我们的大通铺了。我们自己从家里带被子,俩人合伙,一床铺一床盖。因为卫生的原因,几乎每个住校生头上身上都生了虱子。每次周末回家,母亲或姐姐都要用篦子给我篦头发,篦出一些虱子、虮子来。而另一面墙,是用两块砖头支起的一个个小铝锅,这是我们自己做饭的地方。很佩服当时十三,四岁的我们,在铝锅下面烧柴火,就可以蒸米饭,煮稀饭,下面条了。条件好一点的可以用煤油炉子做饭。在家里炒好的酸菜或豆瓣酱用罐头瓶装着,就是一个周的下饭菜。在这里,条件虽然艰苦,却是我对外面世界认识的开始,学校的会议室有一台黑白电视机,我们下晚自习后可以和老师们一起看一会儿电视。校园里有压水井,有篮球场,有乒乓球台,还有一棵千年古树。古树下是我们跳房子、掷沙包、做游戏的地方,也是我第一次看见穿着时髦的年轻老师载歌载舞唱“万里长城永不倒”、跟着“吉米吉米来吧来吧”跳迪斯科的地方……当然,中学的校园也会常常入我的梦,梦境里永远都是找不到笔或看不清题而无法解答出的试卷。
多年后我成了一名小学教师,最幸福的事就是看着孩子们坐在宽敞明亮的教室里认真学习或叽叽喳喳玩闹的样子。而每当看见孩子们不吃国家免费提供的营养早餐,营养午餐,我都有一种说不出来的感觉~~既心疼他们被糟蹋的粮食,也欣慰我们生活水平普遍的提高。
后来,我们村里也通了电,通了自来水,还修了村级公路。再也不用靠肩挑手提了。再后来,响应国家“退耕还林”政策,村里的人们也和《山海情》里的涌泉村一样,整体搬迁到了汉江两岸的川道了,我的侄儿侄女们再也不用跑几十里山路去上学了,再也不用在童年时遭受比我小时候更多的生活苦难啦!
最近我开车回老家,十几分钟就到了,一些向阳的坡地、梯田听说被一家企业流转了,准备规模化种茶。而我家的老房子还在,已多年无人居住。墙壁剥落的厉害,门和窗户的木质有些腐朽了,门锁也生了锈,房前的地势滑坡的很厉害。只有房前父亲种下的桂花树长得枝繁叶茂。周围的田地已经荒芜了,小路长满了一人多高的蒿草,人都无法通过了,不时有一两只野鸡惊叫着从草丛中飞起。这让我衷心的感叹,青山绿水正在恢复,在国家的农村政策扶持下,农民的生活越来越好!也让我更加明白,人生际遇起伏,难免困顿脆弱,只要一直走下去就对了。即便低到尘埃里,也要学小草开出花来。(汉滨区东坝小学 陈雪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