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24年前大学毕业后,被分配至大竹园初中工作。到学校报到第二天,在校园里碰到一个衣着朴素、精神矍铄的老头,我当时并未在意,以为他是某个学生的爷爷,来为孙子送粮送菜的,并未和他打招呼。谁知他竟微笑着招呼起我来:“小伙子,你就是今年刚刚分来的小谭吧,我们两家的老家就在流水河两对门,我姓田。”新认识的一同事连忙向我介绍,说此人就是学校的老校长田忠孝。真是人不可貌相,我顿时肃然起敬!田校长的大名我上小学时候就知道,当然他的大名在整个流水区可以说无人不知、无人不晓,他任校长时,硬是把一个名不见经传的山区初中,办成了全县教学质量第一流的学校,创造了山区学校考中专的神话,一时间竹园米贵,很多城区、川道人家子弟慕名到此求学,一个个寒门子弟从这里考上中专,改变了人生命运。我连忙向他打招呼,说自己有眼不识泰山,请老校长别见怪。他嘿嘿一笑,说不知者不怪嘛,让我有时间去他宿舍里玩。
一位熟悉掌故的同事便向我介绍起老校长其人。田老师1959年毕业于安康师范学校中教语文班,古文化功底相当深厚,同年被分配至紫阳一中任教,后受极左路线冲击,被错误停职,回到家乡田垭刘家堡务农,曾任生产大队会计、民办教师多年。1977年由民办教师转正为公办教师,先后在流水区正义八年制学校、流水中学任教。他一生经历坎坷,但始终刚直不阿,嫉恶如仇。在教学上以严谨而著称,管理学生以严格甚至是严厉而有名,一生以得天下英才而教之为其最大快乐。特别是在鳖盖子正义学校任教期间,他的名气很大。那时候鳖盖子被称为流水区的小上海,一大批下放的教师曾经在那里云集,一时间聚文气之盛,开风气之先无复有如此地者,这个八年一贯制学校成为老流水区的“文化中心”,田老师在这里工作可谓是如鱼得水,深得同事和学生们敬重。1983年三乡四校合并组建大竹园初中后,田老师是大竹园初中创校元老之一。首任校长王逢立1984年调至城区工作后,田老师便走马上任学校校长,任职至1991年8月。田老师任校长后,坚持以教学为中心,心无旁骛,抓班子,带队伍,把教学质量作为学校的生命线和永恒主题,常抓不懈。在他的带动下,在那样一个简陋的办学条件下,大竹园初中教学质量连年攀升,考上中专的人数连连创下新高,成为全县闻名遐迩的名校。据说当年外地学生要转入此校学习,需经流水区委书记或区长批条子,他创造了一段风光无限的历史,田老师本人因此而被评为陕西省劳动模范。
我竟然和这样一个名人成了同事,实乃荣幸之至。第二天下午无课,我便去拜访田老师。见我到来,他很高兴,连忙让座,当得知我毕业于汉大历史系时,他非常高兴,连连说和我有缘。原来他从校长位上退下来后,一直代的是初中历史课,他对教历史很有兴趣,他说读史让人明智,教历史让人愉快。他闲暇之余,最喜欢翻看《史记》、《资治通鉴》等历史文化典籍。他当即向我考查了几个历史问题,作为历史系毕业生,我倒也不虚,随即做了回答。田老师很高兴,他说,这几个问题我回答地很有深度,很有见地,今天终于遇到知音了,今后我俩可以以忘年交相称,让我不要叫他田老师,此称呼太俗,让我叫他老田,他叫我小谭。我笑道,那不好吧,让别人听见,还说我没有修养,没大没小,不如叫田老,可好?他说,叫什么老都是革命元老级别的,比如称呼董必武为董老什么的,他还不够格,就喊老田好,显得亲切!他虽然如是说,但是一个和我父亲年龄差不多大的老同志,喊老田始终却无法喊出口,他只好说,你想怎么称呼都可以。
熟悉后,我们两个便成了无话不谈的忘年交。他一周只有四节课,闲来无事时便会喊我到他宿舍谝一些历史掌故,教我一些为人处世的常识,讲一讲他这一生的经历和教育故事,我从中也学到了许多在大学教科书里学不到的知识。老田虽是学校所有老师中工资最高的,但是他生活却很清苦,主要是因为家里用钱地方多,而且还有两个孩子正在上师范,正是需要用钱的时节。老田每周从老家走路到校上班,他说在学校教工食堂吃饭伙食费有点高,他要自力更生。粮食和菜都是老伴儿在家里为他准备好的,他通常是在烧有碳炉子的教师家里蒸上一碗米饭,把炒好的酸菜再蒸热后,吃个简单饭,偶尔也抿上几口便宜的三粮液酒。我开玩笑,说田老师你工资是我的2倍都不止,怎么把生活过得这么清苦?他说,没办法啊,几个娃儿还在上学,不艰苦不行啊。我上班那年,乡镇财政极为吃紧,教师工资被拖欠了好几个月,好多教师家庭靠着借债度日。教师们在苦苦挣扎中,于无望中开始了罢课行动。教师们选派一些教师代表到镇政府去表达诉求,老田毅然决然地走在了最前边,他说我是学校党支部书记,我有权利有义务向党委政府领导去反映教师们的生活困难,哪怕是后边受党纪处分,我无怨无悔。一个十人的请愿队伍出发了,老田走在最前边。当天镇上主要领导都不在,老田代表教师们提出了大家的诉求,虽简短,但却义正辞严,掷地有声!他德高望重,好多镇上干部都是他的学生,见到老田,一个个惶恐不安,好言安抚,说一定把大家的意见带给主要领导。这次罢课行动最终并没有取得胜利,镇上也确实没钱,在各方面压力下,教师们一个个都复课了。对于这种结果,老田虽早已预料到,却也愤愤不平,他给我说,知识分子天生就患有软骨病,哀其不幸,怒其不争!
转眼到了第二学期,开学后大概第二个月,县教研室教研员到校听课,学校临时安排我讲一节课。我记得讲的内容是全等三角形,这是一节概念课,我是当天早上上课前20分钟得到听课通知的,虽有几分紧张,倒也不至于惶恐,制作了几个简单的教具,便开始上起了新课。面对着下边20多名听课教师,我倒也不是太紧张。讲授的知识很简单,上完课后,我自我感觉良好。紧接着便到了评课环节,教研员很专业,讲了我为数不多的几个优点后,便开始指出我本节课存在的问题,主要是学生主体地位彰显不明显,教师采取了填鸭式教学,满堂灌,满堂问,教学能力还需要提升等许多批评性评价,这个专家从优化课堂结构,再到如何贯彻启发式教学,洋洋洒洒谈了一个多小时,我只感觉到脸发烫,自责、难为情、尴尬到了极点……等到专家谈完后,老田说,我来说两句。他说:“小谭这节课刚才教研员谈了许多存在的问题,我在这里就不再一一赘述了,我想说的是作为一个学文科的教师,刚刚参加工作半年,能把数学上成这样已经相当不错了,我认为他这节课优点还是很多嘛,比如说教学风格沉稳大方,教学思路清晰,不拖泥带水,普通话说得标准,讲课声音抑扬顿挫,就很有感染力嘛,我刚才也查看了学生们的课堂练习,效果也很好啊,百分之八九十的学生都听懂了全等三角形的概念和性质,应该说是很不错的了,当然在教学艺术上,他还需要努力钻研,但是我认为小谭上课总体上来说,高屋建瓴,很大气,很有发展的潜力嘛,对于这样的青年教师学校今后要多鼓励,要注重培养!对于小谭,我是看好他的!”老田的三言两语,转眼间就给我解了围,重新燃起了我讲好数学课的信心和勇气,我不由得向老田投去了感激的目光,他微微点头,示意我不要灰心丧气,继续努力。
就在这一学期快结束时,我们学校迎来了全镇教育系统“迎香港回归祖国演讲暨文艺汇演”活动。我被委以节目主持人和代表全镇教师做示范演讲的重任。这恰恰是我最拿手的,上大学时,我曾经多次主持过系上的文艺活动,毕业前夕还获得过全院大学生演讲比赛一等奖的荣誉称号。整个活动取得了圆满成功,镇上和学校领导都说我主持风格可以和电视台主持人相比美,激情澎湃的演讲更是打动了在场的每一个人,演讲内容有深情诉说,有历史追问,有展望未来,时而低回婉转,时而慷慨激昂,排比句式更是运用到恰到好处,让人回味无穷,好多人说第一次感受到了演讲的魅力。活动结束后见到老田,他很高兴,他说,没想到啊,小谭你还有这样的本事,就凭你这一点,我可以说你在大竹园初中立住脚了!
后来,我一有空就会到老田那里去摆摆龙门阵,谈谈古今中外的历史名人,侃侃一些不为正史记载的野史遗漏,于谈笑风生中,愉悦心情,获得教益。他也会不经意间和我谈论一些他当年治校时的一些逸闻趣事,反思当校长的成败得失,教我一些治校之道。当时我只是一个普普通通的教师,连学校中层领导都不是,我笑道,我也不是校长,你讲这些对我用途不大。他说,虽说你现在不是学校领导,但据我看,你未来必当校长,你听听也无妨。他说做校长要一身正气,率先垂范,做事要勤勉公正,他说你是学历史的,今后不要去学帝王术,搞什么阴谋诡计,要以诚心诚信待人,不要把教师当傻子,教书的没有一个是蠢蛋,当校长的把教师当洋痰,自己就是最大的洋痰。“普九”开始后,由于要腾教室,老田没有地方住了,加之他身体也不好,学校出于关心,让他提前回家退养了。他走时是一个星期天,我们大都不在学校,他悄无声息地告别了学校,回田垭老家养老了,我很遗憾没有当面和他握手道别。
再见到老田时,已是五年之后了,那时候我已经由一名普通的教师竞选成为了校长。到了元旦,我们学校领导班子约一起去给退休老师拜年,我第一次到了老田的老家。老田接到我们的电话后,非常高兴,早早地来到公路边等候我们的到来。我们安排了一点为数不多的慰问金,并燃起了一挂鞭炮。老田说,我每一年都盼望着这一天,想你们啊!老田的老家,屋舍俨然,鸡犬之声相闻,空气清新,屋内干净整洁,有着不同于一般农家的文人气息。落座之后,家人端来洗脸水硬要我们洗个热水脸解乏,茶水果盘早已上桌,这边厨房里凉菜已准备停当,老田吩咐家人杀鸡,他解释说农家土鸡要现杀现炒才好。老田平生为人十分清高,一般人很难入他的法眼,他把我们当成了最亲、最尊贵的客人,待客之周到热情,让我们无不动容。吃过下午饭,我们便要回校,他说啥也不行,说难得上来,必须住一晚,晚上想和我聊聊天。几年不见,话题一打开,便打不住了,一直谈到鸡叫三遍,天边发亮,还意犹未尽。除开正常叙旧之外,谈论最多的还是如何做好一名校长。
又过了几年,老田家已经在城里买了房,举家迁往城区。我们再次见到他时,是他在二院住院期间。我听说他病了,便带领几个校委到医院去看他。当我们走到病房门口时,正遇到他打着吊瓶坐在轮椅上准备去上厕所,看到我们到来,他很激动,也很开心。拉着我们的手,竟然忘记了要上厕所这一回事情,开心地聊起天来,这一聊不打紧,竟然谈了一个多小时,这期间我们很少打断他的谈话,很虔诚地当起倾听者。他说住院这一段时间可把他憋坏了,一个人没有交流的对象实乃是人生最大的悲哀,他谈起医院的医生和护士,谈起人的生老病死,谈起我国的医疗卫生制度的短板和不公,谈起穷人看病难,收费高……他于嬉笑怒骂中,谈人生,谈社会,谈生死。我们感觉到这不是一个病人,这是一个不屈的老人,一个永远有着战斗精神的战士。在护士的一再要求下,我们离开了病房,离开时,我们看到了他依依不舍的目光,看到了他畅谈未能尽兴的那种遗憾。
2008年1月15日是大竹园初中40年校庆的大喜之日。在这之前,学校专门给他发去请帖,希望他能和首任校长王逢立先生一起参加学校这一盛典。他起初答应,一定到场,后来因为身体原因,无法成行。他打电话请我和我们学校总务主任周春胜老师(一位老教师,是老田当年带过的学生)务必到他家里去一趟。我们到他家后,他说:“多好的事啊,可惜我这身体不争气,上不去了。我专门打电话给儿子孟春,委托他在西安请著名书法家长安吕九鹏给学校题写了校名,写了一幅字,这是我一个老朽给学校的一点心意。我这病得坏了,估计有生之年怕是回不去了,你们现在把学校办得很好,我也放心了。这一块匾我本来要亲自送到学校的,但是现在恐怕不行了。春胜主任,你是我的学生,我现在当着校长的面,请你代表我亲自把这块匾送给学校!”看着他非常消瘦的身躯,不停地咳嗽和喘息,我们几乎流下眼泪,一个疾病缠身之人,他心里却始终装着学校啊!
后来,老田又接连住过几次院,因为学校事情多,我忙着一直未能前去看望他。直到接到他老人家去世的消息,他已经被送往了火葬场。我和副校长急忙包车下安康,前去悼念。告别大厅里来了许多人,大多是他教过的学生,共事过的同事,大家唏嘘不已,感叹老田一生桃李满天下,一生辛苦拉扯儿女成才,不料晚年却受病魔折磨,没有享到几天清福,六十多岁便过早离世,叹老天不公。
“我以后死了,小谭你来给我致悼词。”没有想到,当年在学校时老田的一句玩笑话竟然一语成谶,我真的成为了他死后的致悼词之人!我饱含热情地写就一篇声泪俱下的悼词,回顾和讴歌了老田光辉灿烂的一生,高度评价了他带领大竹园初中曾经开创的辉煌,以及他对教师的严格要求与关心关爱,他对子女的无私父爱、望子成龙之心,他对家乡的情怀,对山区教育事业的期盼……
老田,不,应该称呼一声田老,他生前只是一名普普通通的乡村教师,如今已经去世多年。回忆起我们当年作为忘年交所结下的深厚友谊,我始终没齿难忘。每当我工作懈怠,失落时,我总会想起老田当年那鼓励期许的目光,便很快摆脱了消极,振作起精神来,努力把工作做好。(汉滨区江北小学校长 谭照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