教诲如春风——回忆我的老师汉调二黄音乐家江树业

作者:罗玉梅 来源:安康文化 发布时间:2011-06-11 00:00

 旖旎袅娜的汉江不息地流淌,留下许多故事,留下许多记忆,也留下了世代传唱的汉调二黄,即便是到现在,安康发生了那么多的变化,它依然活跃在城镇乡村,不变的还有艺术人澄澈的襟怀。面对汉调二黄这一古老的艺术,我因为涉身较早,而常常沉湎。是啊,有谁能轻易剥夺一个10岁就开始学艺的孩子的记忆,我怎能忘记那些为古老汉调二黄艺术而前赴后继可贵而可爱的艺人们!

    我的老师江树业,就是这样一个人。一个可贵而可爱的汉调二黄艺人,一个默默无闻然而忠于职守,忠于自己艺术事业的人。

    江树业老师是中国戏剧家协会会员,安康市音乐家协会副主席,去世后获悉他还被批准为省级非遗项目八岔戏传承人。他生于1941年,从小就痴迷于戏剧艺术,14岁那年,因会拉二胡、唱道情、八岔戏而被安康汉剧团录取。他人长得矮矮胖胖,因此大家都叫他胖娃。他进团后被分到乐队跟许洪祥师傅学京胡,而几年之后他不再满足于只拉京胡了,一心要学习作曲,因此还挨许洪祥师傅的骂。但江老师一心想进取的心思没改,硬是靠着一股韧劲,勤奋地读书,虚心地向老艺人请教,熬更守夜地背汉调二黄的板式唱腔,边学边实践,他没机会进专业学校进修,完全凭自己刻苦的自学,掌握了汉调二黄作曲的专业知识,渐渐成为剧团作曲的主力之一。之后的很多年里,他的才华得到了极大发挥。他担任过很多小戏大戏的音乐设计,获得区、市、省以上的奖项很多,如:大型现代戏《红珍珠》获省二等奖,小场子《青山绿水乐和欢》获省一等奖,八岔戏《新吴三宝游春》获省二等奖。与范惜民老师合作音乐设计的《马大怪传奇》获得“中国戏剧节”综合演出奖。

    他还主编印发了《安康汉剧团50年》,参与《陕西省戏剧志》的资料整理工作,主编了《陕西汉剧音乐》曲集,并为曲集撰写了汉剧概论。

    他一生最有成就的地方不仅仅是音乐创作,他对汉剧、花鼓、大同戏等地方戏剧在音乐理论上的研究、思考与归纳,也颇有成果。他提出的一些论点得到专家们的认可。除此之外,他是唯一对安康地方戏和地方小调掌握最全面、最有权威的人。

    他的突然离世让某些地方音乐成为空白。我作为他的徒弟更感到万分的失落!

    江老师是我的二胡启蒙老师。我10岁进汉剧团跟班学艺,由于演出化妆过敏,寻求改行。正在迷茫之际,江老师找我谈话,说我很适合学音乐,于是他找领导把我要到了乐队。从此我就跟江老师学习二胡了。那时,不像现在这样还要交学费,他把培养学生当做自己的份内工作。我小时候很调皮,经常和男同学打架。江老师并不是简单地批评批评,而是给我讲故事启发我。多年后我才发现,他对所有爱学习的人都很耐心。我看场电影回来他也要我写观后感,一会儿要我把简谱翻成五线谱,一会儿又要我把五线谱翻译成简谱。不管春夏秋冬他都要求我每天早早起床练八小时的琴。手都练肿了,他也不会心软,严格要求我练好扎实的基本功。学琴一年之后他便让我参加乐队演出,这样边学边演出,使我进步特别快,很快就成了乐队的伴奏员,参加各种大戏的伴奏。

    1970年,当我们这批学员刚进团时,当时大批的老师也都才20岁出头。江老师是年纪比较大的几个人之一,但现在算来他那时也才29岁。由于江老师老成持重,在10岁我的眼中,他就像个老人。他很忙,不懂事的我一直以为他是领导,其实他没有任何职务,只是一个汉剧音乐工作者,但他说话却很有影响力。单位里的大事小事他都参与,像个长者。别家的夫妻吵架,他也要找人家两口子谈心,常常黑脸嚷人。奇怪,单位里的人却很吃他这一套。

    此后我的工作发生了很多变化,我曾离开自己挚爱的汉剧音乐,去到遥远的南方发展,直到2005年我再次回到了离别13年之久的故乡。回到安康后,终于又见到我从小就很熟悉的人,我的心里倍觉温暖。这样,我又常常可以去看望江老师了。那时他已经退休四年了。他能把我小时候很多可笑的事情讲出来然后哈哈大笑。

    慢慢地,我发现,江老师心里老挂记着一件大事:一个剧种要延续,必须要培养接班人。音乐是一个剧种的灵魂,培养音乐创作人才,是戏剧事业发展的战略安排。这样重要的事本不该他操心,他已经退休了,可他对此却常常忧心忡忡。有次我拉他出去吃饭,他对我说:吃饭有啥用,赶快学习汉剧作曲吧,就只有你娃子一个人了。我不以为然,借口自己年龄太大,人过三十不学艺嘛……嬉皮笑脸地说您以为我还是以前的小孩子吗。老师认为年龄不是主要问题,主要是我很适合。不管他怎么说,我只是笑。我说:我拉好二胡就行了。他说:在全国拉好二胡的人很多,但搞汉剧音乐的人却只有一个。一次我去他家看望他,他很生气地让我把礼物拿走。他说:“你如果学了汉剧作曲,比给我什么东西都让我高兴,难道你让我带到棺材里去吗?让我死不瞑目吗?”。后来,不管在哪里见到他,他都催我赶快学,我都怕他了。

    面对青黄不接的局面,他确实是心急如焚。多次对我说:就是音乐学院作曲系的毕业生,在遇到戏曲时他们也是有力使不上啊!戏剧作曲必须具备一个基本条件;必须完全掌握传统的戏曲音乐体系和基本的舞台表演形式。听着他反复叮咛我的这些真诚的话语,不能不引起我的重视和思考。

    其实很多事情也许都是逼出来的,汉剧大赛期间局里邀请退休老师在广场“展览演出”,共十台大戏。这些古典传统戏都没有曲谱,年轻乐人承担不了。这时,我被推到了前台。拉本戏和拉唱段是不一样的。时间紧任务重,白天排练晚上就要演出。每天的戏还不一样,这样我的脑子里每天要记大量的戏文。在那段时间里很多老师都给了我不同程度的帮助。而江老师他总是默默地坐在剧场听排练,随时等待我有问题找他。大赛结束后江老师说:好,这下把你逼出来了。

    这时我才领悟学习作曲的必要,对学习作曲有了一点信心,就对江老师说:“我要学习作曲”。江老师开心地笑了:“娃娃,这就对了!”

    由于我有多年参加汉剧音乐伴奏的基础,便采取边学边问的方法。第一次我把试写出的一个唱段唱给江老师听时,他竟然很高兴。其实我知道写的很一般,他是为了給我信心。江老师是个很顾大局的人,很宽容的人,我写的曲子有时也请教其他的前辈,他并不在意。他常常给我讲传统的程式,但同时鼓励我不要拘于传统畏首畏脚,要敢想,敢写,要大胆改革。于是我在写传统戏唱段时还加了一些新的东西,他都很支持。他说:自新中国成立以来他们那一代汉剧音乐人对汉剧最大的贡献就是:把死板的老腔老调改革成更具人物化和个性化的音乐。

    那些时光,我透过窗户就能看见剧团院子的行人,江老师他要出门办事必须经过剧团的院子,我从老师的步履声感到温暖,也感受到老师在渐渐衰老,偶尔我从街上回来遇见他坐在家属院的门口,我便会放下包,陪他坐一会儿。每次见他,我总有很多问题要问,但这些问题从来都难不倒他。而我很多的汉剧知识就是在家属院门口聊出来的。

     再后来,江老师的眼睛开始看不清东西。在门口,他常常会收到寄来的杂志和报纸。我便会读给他听。有时他会说写文章的人是他熟悉的,以前在什么地方开会认识的,那人的观点哪些是有道理的,哪些是他所不赞同的。老师总能从一个小小的话题引出很多的故事来。在我听来他是在有意给我传授知识。有时,他讲的话太有历史价值了,我便要找笔来记。江老师总能把剧团过去一些重大事件记得清楚准确,这常常让我惊讶不已。而我们见面谈的话题一定都和汉剧有关系。有次在江老师家谈了几个小时,我怕他累了,便说要离开让他休息。他说:娃娃,只要谈汉剧我永远不会累。

    他对汉剧事业的关注,不仅仅体现在对我一个人身上,其实,早在2000年,他就和许多老一代艺术家一道四处为汉剧接班人问题呐喊了。在他们的呼吁下,上级批准招收50名汉剧接班人,江老师在学员里挑选了14个人学习乐器。给学员讲乐理,教她们乐器演奏知识,他还特别培养了一个学生拉京胡。他对学生比自己的孩子还要操心,恨不得她们一天学成。学生有时因为生病或下雨不来上课,他便主动去学生家里上课。酷暑严寒,漫长的八年啊!没有人知道他为此付出了多少心血?更没有人知道他的两个儿子至今都没有正式工作。大儿子单位倒闭失业,二儿子大学毕业6年了一直在外面飘泊。他从不对人提起这些家事,我也是在守灵时才听老师的儿媳说的。他为汉调二黄事业的过分爱好,让很多人不能理解,家人至今仍惋惜不已。

    我之所以不断地回忆起这些,是因为我可敬的江老师,他已经永远不在人世了。自他走后,汉剧团的院子显得空荡荡地,仿佛他带走了汉剧的灵魂……..

    老师去世的前一天中午,他让学生打电话叫我去宴华宫餐厅,说有话要给我讲。我正在家吃饭,但听说江老师叫,马上放下碗筷搭车到那里,看见座中还有龚尚武、王发云、陈朝玉、惠桂芝等几位汉剧前辈。他让我坐在他身边,我问他有什么事?他说:看见你就好了。吃完饭,我把他送下楼,师徒俩在马路边站着说了半天话,我等待着,但他一直没说什么事。随后,他带着小孙女骑上摩托车离开了。那天是2008年12月8日,天气很冷,他穿着黑色的大棉袄。我站在宴华宫门前望着他离去的背影,没想到这就是最后的离别……

    江老师去世后,我听老师们说那天在饭桌上大家都在谈论我,想为我安排《白蛇传》一戏来重点打造我。但是当天晚上江老师他睡着了便再也没有起来,给我留下无限的遗憾和怀念。我安慰自己:江老师在梦里被带到了天堂,他是幸福的。如果把人生比作旅程,那么死亡也算是一次旅行吧。就当我的老师他去远处旅行了。

    江树业老师就是这样很突然离世了,他时年仅67岁。至今,我不能相信他真的走了。我曾想让老师讲述他自己的一生,我录音下来给他写个小传,由于我的懒惰没有早一点做,我深感愧疚。

    唯一欣慰的是,在他去世之前的那些天,我神使鬼差地每天都要上楼去找老师,一聊就是几个小时。我把写的曲子唱给他听,请他提意见,他的建议常让我茅塞顿开。师徒俩一起讨论汉调二黄音乐方面的问题是最幸福的时刻。他希望我能实现他的愿望,写出他没有完成的东西。他最后还叮咛我除了研究汉剧之外,应该对《道情》《大筒子》《八岔戏》等地方小调音乐作一些学习研究。

    没有人指使他,也没有人命令他。他完全凭着自己对汉剧艺术的一种使命在做事。直到退休后他还应区文化局领导邀请,带着生病的身体下乡采集资料,帮汉滨区文化局申报成功了几个非物质文化遗产保护项目。 去世的前一天,他还在剧场帮助学生们排练。2008年的冬天特别寒冷,剧场不见阳光,更是又潮湿又阴冷。他感冒了,鼻子出不了气。心脏病,高血压等病一直缠身。但他忘记了自己的身体,他的精神在人们的心中竖起了一个丰碑。在他去世后人们在他的灵堂上写着这样句话:“汉剧一柱”。很多的敬仰之词可惜他听不到了。

    在汉调二黄几百年的长路跋涉中,有领路人,有扛大旗的人,也有追随者。有像江树业老师这样的护法者和改革者,是他们把这一古老剧种完整地保存在汉水之滨,成为国家非物质文化遗产。他们是汉剧的脊梁。现在他们一个个相继离我们而去,仅剩为数不多几位健在,也是风烛残年,在震耳的摇滚声和商业大潮中,这个古老的艺术会不会像汉江边的泥沙,无法抗拒地随着潮水流走,这种失去的伤痛常常撕咬着我的心……

      (作者单位:市群众艺术馆)